小女於晴終於在眾多朋友的祝福下,將於10月3日赴日進修。
這些天雖忙著處理颱風後倒下的果木,卻一直惦念著要寫一篇短文祝褔於晴,沒想到翻箱倒櫃找於晴的照片時,竟然找到劉於晴2014年的作品《欲說還休的鄉愁》,這是於晴歷經過「叛逆期」與「覺醒期」之後,認真自我檢討的心路歷程,也是小女一直讓我心疼與心動的地方。
謝謝各界好友過去對於晴的支持,更希望大家一起祝福於晴學習順利,努力建構好生命價值的基礎。
欲說還休的鄉愁(文∕劉於晴)
我在台北的邊緣出生、長大。
老社區舊公寓濃重的潮濕味,分野著因捷運開發的新興社區,像極了我的青少女生活,撲朔迷離。五光十色的都會如煙似霧,常讓我驚詫地不知所措,我著急用冷漠偽裝,免得在同儕面前成了土包子。很多時候,這裡的生活讓我發悶,卻也並非不可忍耐。
父母親工作忙碌,很難顧及年幼的我。初上小學那年,我的雙膝和手指關節突然腫脹,疼痛得無法下床行走,醫生診斷為幼兒型類風濕性關節炎。阿公辭去地下室停車場管理員的工作,到醫院照顧我。住院的那段日子特別無聊,阿公時常推著我的輪椅,祖孫倆在醫院走廊閒逛打發時間。病情漸有起色時,醫生囑咐我進行復健治療,阿公便耐心地扶著我,在醫院走廊一步一步地練習行走。
那一段時間,每當關節疼痛,我便撕心裂肺地痛哭,哭得不可遏止,家人們都很擔心。所幸半年後,病情獲得控制,我瘦弱的身體終於可以正常地跑跳,擱在阿公心裡的大石頭,也總算落下了。
出院後,阿公搬來我們舊公寓頂樓加蓋的小屋,就近照顧我的生活起居。於是,阿公成為我的童年回憶。我重回校園生活,每天放學,我們會一起晚餐,一同看八點檔,在我們共用的書桌上,我寫功課,他則研究六合彩號碼的中獎機率。阿公年輕時就到台北工作,所以國語、閩南語都十分流利,他曾經嘗試用客家話與我交談,因我聽不懂而作罷。他很能適應水泥叢林中的生活,在社區裡結識了許多客家同鄉,也經常到警衛室串門子,他的鄉愁,靠著與他人閒談說笑獲得抒解。
阿公的鄉愁,更藉著對歲時節俗祭典活動的堅持來表達,不過,小時候的我無法理解,阿公何以對儀式、時辰、祭品這般固執。
依客家人的習俗,年二十九的子時過後,便可開始祭拜天公。每年年尾,晚上十點左右,大夥親戚總是在阿公家集合,準備牲禮祭品。神奇的是,十一點拜天公時,便下起細雨來,年復一年,阿公望著迷濛的雨,一再強調天公的靈驗。祭拜完後,阿公總是叫喚著我們這些堂兄弟姊妹過去,每人發一個「麻荖」吃。裹著白芝麻、黑芝麻的麻荖,在我們這個年代稱不上是什麼新奇麗緻的點心,卻是小年夜這天晚上不能缺席的味道。外酥內鬆,像是阿公的疼愛,咬下去一股甜蜜糾纏著我們的臼齒。
元宵過後,最重大的事就是「掛紙」,一年之中也就只有掃墓這天可以回新埔老家晃晃。家族的祖墳很早就遷移到靈骨塔,每年靈骨塔的祭禮結束後,父親會開車帶阿公和我繞到他們的老家憑弔,這段行程儼然成為掛紙的一部分。
除非我主動問起,阿公幾乎很少提及老家。從前種種變故以致變賣老家,人事已非,應是阿公內心深處的苦楚。新地主讓這塊地閒置著,荒煙漫草,茂密的蔓藤植物攀上屋頂,殘破的三合院內空無一物,屬於阿公的記憶,只有遠遠大樹下幾根香腳和褪色的金紙。父親說我從未在這裡生活過,或許因為這樣,我對老家很生份。從外頭進入村莊的道路特別狹窄,每年去一回,路就好似寬一點,原本不平整的水泥地,也整得平順些,到我更年長的時候,已改成柏油路面了。阿公和父親一提及起故居生活,話匣子便關不住:「上屋个泉伯還住這,不過改建成別莊了!…」、「對面該家人聽說也搬走了…」。回首過往的記憶,於他們仍舊是歷歷在目,於我感情卻淡薄了些,我只熟悉那股雨後酸桔葉的微苦清香,衝入鼻心,令人難以忘懷。
午餐時刻,習慣會到市場吃碗湯粄條,配上父親必點的客家醃腸,和我愛吃的薑絲大腸。我們固定會造訪一間小攤,從來都不是遊覽車或外地遊客光顧的熱門餐館,五坪大的店面依舊是紛至沓來。午後最後一項行程,便是到褒忠亭義民廟上香致意,順道在熱鬧的街上買幾瓶桔醬、「覆菜」回去。歸途中,夜幕輕柔地覆蓋國道三號的車龍,阿公掏出「蟻粄」給大家作點心,老人家品嘗著難以抽離的懷念心事,我卻在夢中不暇心領神會。猶如他當年為人孫兒時一般,人情世態尚且懵懵懂懂,因為食飽,滿心充足安全感。
我和阿公的關係有時像朋友,我待他淘氣中不失恭敬、自在中不失禮節,更重要的是我們無話不談。我從小沒和阿婆相處過,卻從不因此有過失落感,阿公讓我覺得親和、充滿智慧,並且身兼「阿婆」職,不曾有違和感。他喜歡親手做「發粄」,作為我放學後熱騰騰的點心。許多次我吃了不新鮮的蝦子,導致皮膚嚴重過敏,老人家總是不慌不忙地,依「古法」泡了杯熱黑糖水給我喝,趁機告訴我黑糖的排毒奇效,每回總是要添上一句:「涯當時个黑糖比俚下个黑糖好當多,可惜你食不到…。」
我特別討厭吃雞肉,不是因為雞肉不好吃,而是吃怕了!逢年過節注重禮俗的客家人,祭神祀祖都要用不同的牲禮,才不致於有失禮俗。傳統又固執的阿公,對牲禮、供品當然講究,只是我們家人口少,祭拜完的牲禮得連吃好幾天。像是雞肉,頭幾天是白斬雞,接下來幾天則換成炒雞肉、紅燒雞肉、雞酒…等,讓我從小對雞肉產生厭惡感,可老人家卻總是吃得津津有味:「頭擺要過年過節才有好食…」。我生逢其時,對於這樣的幸福卻感到無足輕重。
年節後,吃不完的牲醴會用紅糟醃漬起來,老人家一邊料理、一邊叮囑我:「妳一定要學會樣般醃漬,才不會打爽按好的肉…。」或許在這種時刻,阿公那種溫暖質樸的客家特質,也慢慢地醃漬入我的心底。
阿公炒菜習慣下豬油,關於這件事情我與他爭辯了許久,直到我有能力為全家人做一桌飯菜後,他便不再干涉,只不過,他還是會偷藏一些趁我不在的時候用。他每回說起他年少時期習慣的飯菜味道:「頭擺个人做工真艱苦,做閒才有豬油拌飯,加點醬油來食…」,對於習慣勞動的阿公來說,他的的口味總是讓我咋舌,我很清楚慣常口味難改,還是免不了擔心老人家吃得過油、太鹹,對逐漸蒼老的身體,總是一份負擔。
除了油和鹹之外,連絡我和阿公飲食記憶的,還有客家人餐桌上常見的梅干扣肉和桂竹筍湯,老人家經常煮,而我是一個不挑食的小孩,有什麼我就吃什麼,久而久之,他便認定我和他一樣愛吃這些東西。年終圍爐或者有朋友來家裡作客時,老人家總是得意地指著桌上那盤他做的梅干扣肉:「這項菜阿晴最愛食!」,然後又舀著桂竹筍湯說著:「這係阿晴最愛飲个湯」…。其實,阿公從來都不知道我並沒有特別喜歡那兩樣菜,只是不想讓他失望,所以才沒有否認罷了。離家日久,阿公的梅干扣肉和桂竹筍湯,卻成為我想念的味道,他用那客家人木訥的情感來表達對我的關愛。非常可能,那也是他往昔飯桌上的眷戀,如今牽連著我。
小學同學中,許多家庭環境很優越,有的同學自幼稚園起學習鋼琴,有的每年寒暑假出國旅遊,有的家住獨棟的豪宅,還有的爸媽當家長會長…。那時候,我特別羨慕鋼琴彈得好的同學,覺得自己也可以那樣,便向爸媽提出想學鋼琴的想法,爸媽是同意了,只不過他們工作太忙,鋼琴教室的接送得麻煩阿公。幾次接送後,阿公覺得學費貴得嚇人,加上接送麻煩,更重要的是,他認為女孩子無需學那麼多的才藝,經常碎念著叫我不要學了。我因為學著沒有什麼成就感,每次接送又感受到阿公的不耐煩,最終也就放棄了。
雖然我和阿公同住,但他經常獨自到相隔兩條巷子的堂弟家坐坐。他特別疼愛堂弟,經常教導他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,家務也鮮少指派他幫忙。我看在心眼裡總覺得不舒服,不服氣何以如此?及長讀了父親寫的書,逐漸明白重男輕女彷彿是客家人的「天命」,諒解阿公對堂弟那份毫無掩飾的偏愛,自然能解讀成對父親這一房傳承問題的憂心。父親膝下僅我一女,阿公總是叮囑我以後一定要生兩個孩子,一個得跟我們家姓。
客家庄裡三合院老得快,年輕人離得遠。
高三畢業那一年,我們搬離台北,回到距離阿公老家相隔不遠的北埔居住。父母親買了間破舊的三合院、一塊雜草及腰的旱地。為了實現父親「耕讀傳家」的理想,全家人身體力行地重建屋子、拔草砍樹、整地,然後養了狗、貓、竹雞、兔,阿公在後園種起蔬菜、瓜果等,一家子果真成了閒雲野鶴的農人了。
我從小就不戀家,也不太依賴家人,與其說是獨立,更多時候我認為那是一種對家的排斥感。大學那時期,我像是脫了韁的野馬,享受著前所未有,自由到了極點的生活。每次回家,對整地、拔草等辛苦差事感到煩厭,我想盡各種無法回家的理由,甚至於將近半年都不曾回去。這樣的新家,我只當是旅居,除陌生外,再沒其他情緒。父母親拿我沒辦法,只得勸說:「至少要回來陪陪阿公吧!」。說來感觸很深,阿公的陪伴總是那麼理所當然,如今自己在外讀書、工作,卻疏忽了他的記掛,習慣成自然,也催生著自然地遺忘。
我雖讀的不是什麼名門大學,卻也是老人家孩孫輩中的第一位大學生,阿公對我更抱以厚望,希望我將來能成為都市裡「食頭路个人」。我卻因為喜歡做菜,懷抱著自己可以開一間餐廳的夢想,大學畢業後竟跑去餐廳當學徒。阿公對此不能理解,更一直憂慮著我的「前途」。
從前,阿公經常和我聊起他小時候的遺憾,因為貧困沒有機會讀書,一輩子只能在工地做工。在他的認知裡,不見得「萬般皆下品」,但他確實認為「唯有讀書高」。猶記小學五年級時一次放學,我抱怨功課太多,嘴裡嘀咕著不想讀書了,老人家難得發了一頓脾氣,還特別告訴父親我的抱怨,結果惹來父親嚴厲地責罰。自此以後,即使書讀得再苦,我也不敢向老人家多說一句我的「理想」。
客家人其實自卑也自信。在餐廳工作的兩、三年間,每回電話裡,與阿公簡短的對話中,總是殷殷地詢問我工作情況,又透漏那位鄰居親友在台北大飯店多有發展,讓在小餐廳工作的我聽得很不是滋味。母親卻告訴我,阿公與人聊天時,經常誇讚我,說我將來要當大廚、想開很有特色的餐廳、是個很能幹又有主見的女孩…。
阿公一直是保守與固執的,即使現在我已長大成人,他仍舊不厭其煩地叨唸我要上進工作、要努力存錢、要記得節省,並叮嚀我時刻要照顧自己的飲食和作息,我明白,那是他對我的無盡牽掛。直到這幾年,我才勇敢地向他說出「我愛您」,老人家竟沒罵我「不正經」,只是淺淺地笑了,或許那是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阿公和我的關係很微妙,或許是從小相互陪伴的情結。有些時候,我對客家人傳統的民族性格相當排斥,所謂的「客家本色」更是又愛又恨,但對承襲客家觀念與文化的阿公,卻是毫無疑問、全無保留的依附。尋根之路上,我滿懷期待,逐之而不得,我像失了根的蘭花,覓覓尋尋過後,卻是一連串勉為其難的妥協。客家意識何其可貴,客兮家兮,如是我聞,我骨子裡的性格底蘊,顯現的卻是阿公飯桌上樸實無華的梅干扣肉、桂竹筍湯。流連的思念猛烈地撞擊,無論我身處寂靜的深夜,或是熱鬧的街肆,雙頰潰堤的淚水排山倒海,唉,終究是一顆孤獨遊子的心!
少年不識愁滋味,我無止盡的鄉愁源自阿公的汗息、叮嚀與牽掛,那屬於客家的歸屬,就像一股暖流,注入腦海中盤根錯節的思緒,讓心回歸到最原初的根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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